恸失“忘年交”

2020-08-14 16:34  

  人这一辈子,有时会被意想不到的事击倒,我也不例外。

  庚子年5月15日,注定是一个黑色的周五,刚刚打开群,忽见一个噩耗:“原湖北日报社总编辑杨仁本先生因病谢世!”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反复复看了几遍陈伯英发出的信息,并不断有群友跟进的唁文,这竟然是真的?!在沮丧、哀思的包裹下,我心生悲凉:我又失去了一位可亲可敬的好乡友、好师长、好前辈!失去了一位可以倾吐内心的忘年交……悲伤的碾压,让我陷入深深的怀念。

初识杨叔

  我和杨仁本先生相识在三十年前,那是一段十分温馨而难忘的日子。

  1988年2月,我刚刚调入县图书馆。因经费不足而藏书太少,故到处寻求捐赠书源,以此尽快增加馆藏。1990年7月下旬至8月初,我怀揣原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宁定中先生的亲笔信,专程去汉拜访时任省新闻出版局副局长的杨仁本叔叔。因为宁主任担任过五峰二中校长,与杨叔叔有一层师生关系;而我的前任馆长姚梅芳女士是宁主任老伴,夫妻二老都十分关注五峰图书馆发展,为我们解决了很多难题。这次亦是倾力为我引荐,热情介绍我去找杨叔相助。

  其实,我跟杨叔还有另外一层关系。我曾听母亲谈起过,她与杨叔是初中同学。我想以老同学晚辈的身份,去看望一下杨叔,一来本在情理之中,二来说不定会为本次求助带来更多方便与机会。于是,我充满希冀而又心怀忐忑地踏上赴汉之旅,由时任县文化局副局长张廷芳大姐作伴。到达武昌,已是傍晚。我们径直找到省新闻出版局宿舍楼,来到杨叔叔家。杨叔热情接待了我们。见面一介绍,杨叔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尹大琼的儿子?我跟你妈妈初中同窗三年,同班同学同位坐!”杨叔慈祥和蔼的面容,谦和亲近的谈吐,一下子便拉近了我跟杨叔之间的距离,也缓解了我当时紧张不安的心情,觉得像见到久别的亲人,很温暖很幸福。随后张局长讲明了此次的来意,表达了渴望杨局长在对家乡图书馆赠书事宜上给予关照和支持。看完宁主任的亲笔信,杨叔略加思考,便说:“这样,你们先住下,明天我来处理,争取最好结果。”

  害怕打搅太久,我们随即告辞,住进了武汉大学校园内珞珈山顶的一家招待所。我记得那年好像是闰七月还是闰八月呢,正值盛夏,简直酷暑难当。早上约五点多钟,一轮红日刚刚冒出地平线,立马闷热难忍,豆大的汗珠从脑门直滚下来;早餐的稀饭都很难咽下去,一天到晚热浪翻滚,恍恍惚惚。也许是我们在大山里崴惯了,受不了“火炉”的煎熬。但一想到杨叔接待我们时的情景,一想起此次武汉之行的目标与重任,内心仍升腾着期许和希望,再热也要克服。

  终于,次日下午,我们收到杨叔的反馈。杨叔告诉我们,经他召集新闻出版局党组会研究,一致决定同意协调湖北人民、湖北教育、湖北科技、湖北美术、湖北少儿、长江文艺等六家大型出版社对口支援五峰图书馆。先由各出版社内部资料室清点,然后由我们具体衔接。这消息着实让我兴奋了好久,内心充满感激。

  按与杨叔约好的事项,我们首先去汉口那边的湖北教育出版社,获得了一大批教辅读物的捐赠,这批书随张局长先期运回了五峰。

  我一人留在武汉,接洽另五家出版机构的捐赠事宜。杨叔有如慈父般心疼地对我说:“武汉天气太热,正好老伴带儿女去张家界游玩,你搬到我家来住,跟我打打伴,我家有电扇,晚上还可以聊聊家乡和家常。”我听后十分感动,也没讲什么客套,就在杨叔家住下了。这一住将近半月,我每日早出晚归,白天行走在各个出版社之间,联系接受图书捐赠、清点打包,然后用杨叔借给我的自行车来回转场,集中堆放在杨叔替我安排的出版局一楼一间杂屋里;晚上回到杨叔住处,老人家特别心细,每天熬上一锅赤豆汤放在冰箱里,我一到家,杨叔一边关切地询问我吃了没有,一边盛上一大碗冰镇小豆汤递给我:“快喝了它,解渴防暑!”这情景令我好生难忘,仿佛就在昨天。

  接过冰镇小豆汤,我一饮而尽,既畅快又舒心,享受着杨叔赐予我的亲昵与呵护。洗去一天的疲劳,与杨叔倚着阳台栏杆乘凉,望着东亭小区的夜空,与杨叔一边抽烟,一边聊起家乡的山水、家乡的人事,聊起家乡的情况和变化,直到很晚,几乎每天都是如此。跟杨叔好像老朋友一样,亲密无间,无话不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说我跟杨叔形同一对忘年交,一点儿也不为过。有时,我担心聊得太晚而影响杨叔第二天的工作,总是我提议:“杨叔,太晚了,明天与您再聊吧!”杨叔一边应着“早点睡吧”,一边向他的卧室走去。望着杨叔的背影,我好生感慨:一位自初中毕业后就别离故乡的能人,完全靠自己在外打拼了大半辈子,身居湖北日报社副总编、省新闻出版局副局长等要职,居然乡音不改,乡愁连绵,让我等后生肃然起敬!还有,他的胸襟,他的学识,他的情怀,他的品格,都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在汉期间,我总能无形中感受到杨叔身上散发的人格魅力。当我骑着杨叔借给我的自行车来到汉口湖北人民出版社和长江文艺出版社接受捐赠图书,望着打包捆好的牛皮纸上,工工整整写着“支贫图书”四个大字时,我的心头便涌起阵阵暖意。两社的副总编以及资料室的老师们都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湖北人民出版社捐赠的书,大多是辞书和工具书;长江文艺出版社捐赠的则是品相较高的小说和文艺书籍。省出版机构用实际行动支援贫困山区公共图书馆藏书建设,这情义非常珍贵,体现了省出版界对山区读者的关怀和照应。这些都是杨叔在幕后的支撑所致。

  这里有个小插曲:为了替馆里省钱,我骑着自行车越过长江大桥,从位于汉口解放大道的湖北人民出版社至武昌省新闻出版局,来回拖了两趟书,因天太热,我只穿了背心和短裤,却没想到太阳太毒,一天下来,臂膀、后背、腿部被晒出了许多水泡。当我满头大汗地路过湖北科技出版社门口时,巧遇在五峰挂职的科技副县长汪稔同志。看见我如此狼狈模样,汪县长不无怜悯地说道:“别再用自行车驮了!还有多少?明天我搞个车去拉。”我暗自庆幸,在我最困难时有贵人相助。表面上看,似乎是我与汪县长遇撞,其实是汪县长受宁主任和姚馆长相托,借回汉休息之机专门找到我,看能够为我提供何样帮助。汪县长本是中科院武汉分院岩土力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也是首批到五峰挂职的第一任科技副县长。次日一大早,汪县长携研究所司机驾着一辆桑塔纳轿车接我,然后一起到汉口解放大道长江文艺出版社,将该社捐赠的图书全部运至出版局院内存放。我坐在开着空调的小车里,周身凉爽,好不惬意。一晃过去三十年了,一直没有机会对汪县长再道声谢谢,亦无以回报。今特借此纸角,对汪稔先生表示由衷谢意!感谢您当年给予五峰图书馆以及我本人的关照和支持!

  在汉寻求捐赠图书,最有收获的当属湖北科技出版社,而源头依然在于杨叔的智慧与思路。第一轮捐赠汇集完后,杨叔帮我盘点收成,看着书堆尚不足一车,杨叔开导我说:“你再去科技社磨磨”!很巧的是,当时正值湖北科技出版社准备搬至省新闻出版大楼。我每天到科技社内部资料室软磨硬泡,帮该室小汤老师打包捆书,时间稍长了,我的双手都被化纤绳索勒出了许多道裂口,每天干得大汗淋漓。还有一件很幸运的事,前面提及的汪稔副县长,他的爱人汪敏老师也在该社任责任编辑,她不仅说服她的同事把多余的书籍捐给了我们,还热情将我引荐给该社总编叶生刚先生。我在科技社整整泡了一周时间,特别是跟资料室的小汤老师混得忒熟。出版社内部有个行规,每种新书出版后必须跟资料室呈送5至10本存档。小汤老师对我说,每种书若是5本,你可抽1本;若是10本,你就抽2本。这样,我在帮小汤老师捆书的过程中,又获得不少馈赠。那一段时间里,我帮忙捆书打包至少不下于2万册,人虽辛苦,但心里却有些盼头。不是有这样一句俗话:力气是奴才,克哒又回来!那时年轻,累了不怕,一觉醒来,又是劲逮逮滴。而且,不曾想到我却因此练得一手打包的技巧,颇有些意外之感。

  我在湖北科技出版社诚实的劳动和下蛮的表现,被该社总编叶生刚先生看在眼里。在该社资料室打包捆书结束的那天,看似外表冷漠、不苟言笑的叶总编指着我对汪敏老师和小汤老师说:“我办公室的所有资料全部给他!”我当时简直高兴得不得了。在叶总编办公室书架上,陈列的均是全国各地省级科技出版社相互交换的科技样书,极有珍藏价值和使用价值。我在叶总编办公室足足清点打捆半天,总计1500余册,如《湖北植物志》《湖北林业志》《生态学》《湖北科技年鉴》《农业系统的预测与决策》《集镇规划》《现代科学技术简明教程》等书均在其中。这批书后来全部成为五峰图书馆的重点馆藏,在调整我馆科技图书比重、改善馆藏结构、服务科普推广、满足读者需求等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这段经历虽已过去快三十年了,每每忆起,特别感恩叶总编和湖北科技出版社的慨然相助,让我终身难忘。叶总编如今可安好?

  时任湖北美术出版社社长陈东华先生,与杨叔住在同一单元同层对门。一天,陈社长敲开杨叔的家门,拎着几大包崭版子新书站在门口,我急忙将书接了过来。望着陈社长额头渗出的汗珠,抚摸散发着浓烈墨香的书捆,我对陈社长报以感激和愧疚的微笑。我知道,这又是杨叔幕后协调、周到安排的结果。这一桩桩、一件件平常而又生动的往事,充分体现了杨叔对五峰图书馆、对家乡读者的关照之心,也真实反映了杨叔对五峰故园的牵挂之情。

  半个月后,我带着杨叔的深情厚意,将整整一满车加长双排座的捐赠 图书运回了五峰。清点造册统计,这批书总计2295种、5564册,码洋11510.20元。其中至少有3000册入藏,成为我馆历史上新增藏书最多的一年,这对于一个年均购书费拨款仅3000元(实际上订阅报纸杂志都不够)、年采购图书仅200来册的五峰图书馆来说,是一次藏书建设的极好补充。这批书除绝大部分入藏县馆以外,一部分配备给乡镇基层图书室,一部分用来举办图书展销活动,变卖收入贰千余元,为弥补事业费不足产生良好效果。杨叔挂怀家乡远不止对我馆捐书这件事上。据我所知,在对县新华书店基础设施建设改造上,为城、渔两镇新建书店筹集资金达20余万元,从另一侧面反映了杨叔深深的家乡情愫。

又见杨叔

  2004年10月,秋高气爽,红叶满山,全县群众迎来了自治县成立20周年华诞,也迎来众多山外嘉宾。杨叔作为五峰籍在外工作多年、颇有成就的重量级嘉宾,亦赫然在列。这时,杨叔已从湖北省新闻出版局调任湖北日报总编一职。参加县庆,他带给家乡的馈赠,是《湖北日报》头版整版对五峰报道的版面,据说价值10万,这该是多么厚重一份情意啊!看似有价,其实无价。庆典那天,我在主席台前拍照和录像,猛然发现杨叔端坐在主席台前排。年逾花甲的杨叔,虽两鬓已现斑白,发顶日渐稀疏,但矍铄的眼神、慈祥的面容、健硕的身板,仍如以前,让我感到久违的亲切。杨叔神情怡然地注视着我,我在取景框里与杨叔作了一次会意的交融。正按快门之际,忽听得主持人介绍来宾时将杨叔的姓名念成了“杨本仁”?虽属无意,但却未见即刻纠正和道歉,这实在让人惊诧与尴尬。我原打算庆典结束前去拜会杨叔,岂料错过这次机会,心中甚是遗憾。后来听说杨叔此次回乡,被安排在“八一”宾馆与一帮做生意之人住在一起。我想,如果属实,是否对杨叔在礼节上有所不周?未必就不能在二招或一招调整一个单间或标间,来给这位怀揣家乡情结、情系家乡发展、常为家乡办事的年迈“游子”应有的礼遇呢?!

再见杨叔

  2005年年底,五峰文联合力推出的《吊脚楼文学丛书》应运出版。次年4月,县委县政府在渔洋古镇大丽寨隆重举办《吊脚楼文学丛书》首发式暨作品研讨会,这在当时是我县少有的一次规格较高、盛况空前的学术会议,来自省内外的著名作家、评论家、媒体人、县委政府领导及作者聚集一堂,畅所欲言,评品鉴赏,共话五峰文艺创作愿景与未来。杨叔也应邀与会。会前,我们有较多的时间在一起叙旧聊谈,互吐衷肠。会上,杨叔作为华师老牌中文系毕业背景和资深媒体人,以他丰富的阅历、敏锐的目光、缜密的思考、独到的见解,侃侃而谈,并对家乡文艺创作百花园的未来,寄予良好的祝愿和希冀。休会时,温文尔雅的杨叔现场挥毫泼墨,为此次盛会留下珍贵墨宝;聚会时,一帮特具乡土情结的老文化人作栋先生、柏健、一方、燕山、庆福、崇纲等纷纷与杨叔合影,我抓住时机拍下了一组组珍贵的历史瞬间。尽管我的拍技实在不咋样,但却作了一次真实的记录。

四见杨叔

  2006年4月13日,杨叔回五峰探亲访友,跟我取得联系后,特地做东安排地点、时间与我母亲会面。这是两位长辈自初中毕业后的首次相聚。1953年母亲考入宜昌师范,杨叔则升入宜昌市一中;1956年母亲师范毕业后回到五峰教书育人,杨叔则考入华师继续深造。这一别就是六十多年,从风华正茂的花季少年,到风烛残年的古稀老者,岁月在两位前辈的额际早已刻下了深深的印痕。他们经历的或顺或不顺,品尝的或喜或伤悲,都消失在他们生命的长河里,唯有善良、正直、和蔼、质朴是他们不变的本色;平实、豁达、乐观、向上是他们永远的心态。两位长辈亲切地絮叨着,交流着,谈论着,我在一旁静静地聆听,感受他们之间珍贵的同学情谊和浓烈的乡友之情,吮吸着他们做人的原则、处世的态度和人生的教化,并在心中祝福两位前辈福佑吉祥,安康长寿!可哪曾料想,这次与杨叔会面,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我母亲,竟成了与杨叔的最后别诀。

缅怀杨叔

  直到2016年,整整十年,再也未见过杨叔。虽然在五峰乡友群常跟杨叔相互问候,但再也没有任何机会晤面。2015年开始,不断有厄运降临我头上,一个个噩耗接踵而至:先是宁叔叔病故,接着是柏健的突然离去,跟着又是姚妈病逝;不久,柏健的母亲蔡妈亦跨鹤西归。这一切让我猝不及防,我仰望苍天伤心嚎啕:这些人都是我最敬重、最亲近、最知心、最熟悉的人呐!他们都是我最心疼、最牵挂的好人,为何好人的命咋就不长久呢?我几乎被伤心击垮,好长一段时间里,内心始终无法走出阴影。2018年元月,厄运再次砸向我家:我母亲因突然加病谢世,我极度伤感,在经历一连串失去亲友的痛楚后,我感到生命是如此脆弱,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深感孤独与无助。在我最难过的时候,还是杨叔在微信里、在电话里不断安抚我、开导我,逐渐帮我从失去亲友的阴霾中走了出来。隔着手机屏幕,我常常虔诚地祈祷微信那一头的杨叔——除了感谢,更多地是恳请杨叔保重。然而,仅仅过了两年,杨叔却突然撒手西去,这噩耗简直让我心碎,让我伤悲……

  在不尽的思念和缅怀中,我总觉得杨叔还没走远,杨叔还在。您慈善和蔼的面容不时在我脑海里闪现;您磁性稳重的声音总在我耳畔回响;您讲述求学路上的励志故事我会永远珍藏,您为家乡文化建设耗去心力的义举我们将一辈辈传扬!

  敬爱的杨叔:愿您在天国安息!我有几位亲人长眠于水晶山公墓,来年清明我会去祭奠您,我会永远怀念您!

写于2020年5月30日 

  作者:尹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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